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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临终前的拥抱,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我脑海,嗡嗡作响 | 三明治

三明治 2021-05-10


过去一年,苗一直沉浸在关于母亲的复杂情绪中,那些情绪突如其来,让人毫无防备。她无数次想起已经去世的母亲,关于她的童年,她的正直,她的洁癖,她的厨艺,她拒绝去医院的执拗,她在临终前努力抬起上半身给自己的一个拥抱。在母亲离开的一年后,苗终于能够开始试着面对,在每日书里写下给自己亦是给母亲的回忆。然后可以和它们说再见。



文|苗

编辑|Hazelnut、依蔓



母亲走的时候,北京刚刚入夏,天气已然燥热起来。在家里忙出忙进的时候,总是伴随着黏腻的汗水。

 

那时候给母亲擦身体,喂她喝水,触摸到她的身体,却是毫无温度,让人冷到心底。母亲最后的时刻,不能吃喝,意识也开始模糊。我呆呆地守在她的床边,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是觉得必须该干点什么。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却又心存侥幸想着,也许母亲只是病情又反复,她还会清醒过来。

 

我在这翻来覆去的焦躁不安中,完全不敢合眼睡觉,便在床边仔细端详母亲的脸,发现自己之前似乎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母亲。

 

母亲有一个尖尖的下巴,犹记得小时候母亲说她的下巴是“列宁的下巴”。后来在书中看到列宁的画像,果然是下巴突出,非常相似。这个下巴是母亲的骄傲,在为数不多的谈到自己容貌的时候,母亲都会摸摸自己的下巴,脸上泛出得意的表情。接下来她就会看着我,脸上浮现出遗憾的表情,因为我没有她那样的下巴。

 

小时候的我,虽然不明白下巴像列宁有什么好处,但是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母亲对我长相的不满。幼时的我又黑又瘦,牙齿很不整齐,和其他小朋友站在一起,是那么的不起眼。母亲毫不掩饰对我容貌的失望,哪怕在外人面前,也一样对着我的脸摇头叹气。青春期脸上长满了痘痘,我对容貌的焦虑达到顶峰,整个中学时代都不敢抬头看人,甚至不敢照镜子。后来我干脆自暴自弃,有时脸都不洗就去学校了。好在那是一个分数决定一切的年代,我的成绩优秀,没有人敢小看我,我也得以把脸埋在厚厚的书堆里不用抬起来。

 

记忆里的那片天总是灰色的。不记得自己穿过什么好看的衣服,玩过什么有趣的游戏,只记得那张窄窄的书桌上两边都堆满高高的教材和考卷,和中间低着头奋笔疾书的我。

 

母亲去世后的300多天,我终于意识到,我可以一边恨她,一边想她。

 

 


01

 

母亲不爱说自己。但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慢慢地拼凑出了她的身世。

 

母亲出生在解放前。在她之前已经夭折了两个孩子,作为第一个顺利活下来的,她得到了家族的宠爱。据母亲说,她的生父是个读书人,非常温和善良,家里有好多的书。可惜在母亲4岁的时候,她的生父因病去世。彼时家里又刚添了一个妹妹,生活陷入了困境。从那时起,母亲没有了人生的其他选项。

 

长姐如母,她每日苦作,照顾母亲再嫁后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弟弟妹妹是母亲无法推卸的责任。这份担当刻在母亲的骨血中,伴随了她的一生。她甚至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件事情上任何的不情愿。三个弟弟,四个妹妹的事全是她的事,照顾他们、帮助他们,是她人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好多年前母亲一个月工资是40块钱,而其中少则10块,多则20,全都用在她的弟妹身上了。母亲花了大量的时间为他们做各种决定,从选学校、选伴侣,到买房、搬家、结婚生子……事情多如牛毛,繁杂无比。

 

作为一个大家庭的长姐,要强是母亲唯一的选择。童年时代的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姥姥、舅舅阿姨们都那么怕她。因为要强的另一面,就是说一不二,就是要控制一切。当一个人需要同时处理太多问题时,是无法做到耐心细致的。母亲也是如此,她需要快速拿主意,不容反对,因为也没时间讨论。这样的风格让她的兄妹,甚至我的姥姥都不敢多言语,更不敢说不,毕竟所有的人都依赖她拿主意,而母亲的主意也是让人信服的。几十年过去,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母亲竟也扛了下来,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工作成家,母亲这个长姐真正是含辛茹苦。

 

母亲的刚强、坚韧、任劳任怨,是那一代人的性格底色,也是母亲的宿命。但对于童年的我,心里多少是有些抱怨的。

 

并不是为母亲花出去了多少金钱,毕竟母亲花在自己身上的钱更少。我所抱怨的是母亲对她这些兄妹们持续的关注。他们那么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母亲的关爱和帮助。想来,我之所以那么拼命地读书,是想得到母亲的一个关注的眼神,或者两句夸奖。

 

学习是唯一能感知到母亲关爱的一件事情,我抓住它,就像溺水的人抓住那根甩过来的绳子。



 

02

 

母亲是一位老师,而且是一位具有中国特色的教政治的老师。

 

如果你问我,当一个老师的孩子是什么感觉?我是苦笑的。母亲那个年代的老师,又长期担任班主任的角色,骨子里对自己的学生是一种母鸡护崽一般的责任感。

 

在特殊历史期间,有一天她带的一个班里的孩子们约好了晚上要出去抄家胡闹。他们走出教室,发现母亲拿着一把比她身高还要高的铁锹,拦在走廊出口,掷地有声地大喝:“谁都不许去,都给我回教室读书!”所有的孩子在震慑之下都灰溜溜地回教室坐下了。

 

几十年后,当我从其中一位学生口中的听到这段描述的时候,不知怎的就会联想到长坂坡前的张翼德为救赵云喝退百万曹兵的故事。母亲并不是孔武有力的英雄形象,她当年不过20出头,身型瘦小,在那个人人躲之不及、明哲保身的时代,她用那一腔孤勇,拉回了即将滑向深渊的学生们。

 

我问过母亲,那时候你不怕学生们反过来打倒你吗?母亲说,后来确实有点怕,那年月都是鼓励学生斗老师的。但当时没想那么多,学生们要是上街去胡闹,就没法好好复习考试了。母亲描述这一切时脸上云淡风轻,我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面对着比她高一头的学生们,她是哪里来的勇气?

 

在特殊的年代,母亲是过过苦日子的。

 

记忆中母亲是一个物品的囤积狂,尤其是食物。我们家的冰箱从来都是满满当当,有时候东西多到都打不开。除了食物,家中其他物品也是绝对的物尽其用。衣服穿破了补,补完了再破再补,衬衫变睡衣,实在稀烂无法再补,就当抹布。先擦桌子,然后再降级到擦地,最后降级到擦楼梯……最后才会扔到垃圾桶。我很多年都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这种对物品的占有欲。

 

现在自己是一个成年人,回头看看,对于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每日为家里人的口粮发愁的母亲来说,全家人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吃不饱,其他时间只能躺在床上熬过这一天……过过苦日子,那种对物品的追求和迷恋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后来不再缺衣少吃,曾经的饥饿带来的心里的空洞是多少物质享受都无法填满的。

 

母亲有洁癖,记忆中家里永远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有一次邻居大婶打趣母亲,说你们家这卫生做的这么彻底,是不是连锅底灰都擦过了。母亲略有点不好意思地举起锅——是的,我们家就连锅底都是干净得无懈可击的。母亲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为何有如此的洁癖。我现在才仔细地想这个问题。也许母亲骨子里有一种拼劲,即使物质条件不够好,我也要把我的生活过得更舒心更亮堂,让周围的人都说一声好。

 

母亲还有一手好厨艺。我老家在湖北。湖北人既喜欢热辣沸腾,又讲究食材的原汁原味。母亲对这两种截然不同风格都拿捏到位。湖北人素爱炖汤,尤其是莲藕排骨汤。这道汤说来简单,选材、食材的处理、火候、容器却都颇有讲究。母亲炖的藕汤雪白雪白,莲藕的香气融合排骨的肉香。出锅时再撒上一把葱花,磕上少许胡椒粉,莲藕粉烂,入口即化,简直一碗入魂。

 

母亲的这个本事没能被完整地继承下来。我自己炖的藕汤,要么藕不够软烂,要么汤色发乌,总是不能让人满意。自己来到北京以后,更是由于炖汤的藕不好找而彻底放弃。母亲卧床这几年,我因着想要给母亲炖汤的心思,加上物流发达,从网上买回洪湖的粉藕又做过几次,终于稍稍有点接近心目中母亲的水平。

 

然而技艺刚刚有点进展,母亲已然离世。家中其他人并不喜藕汤,对藕汤的那碗思念只能独自回味了。

 



03

 

这几天在建设我的阳台小花园,添置了几盘植物,给过冬的植物剪枝培土。我很爱干这些园艺的活动,身在其中,心情舒畅。

 

我的这个爱好同样来源于母亲。母亲年轻时极爱养花。儿时家里住顶楼,母亲在露台上种了不少的植物。那时我家的菊花能开出两种颜色,所有的邻居都啧啧称奇。种花弄草是非常耗力气的活,一年四季都需要费心打理。我从母亲那里学到了浇花就要见干见湿。现在自己养花,感觉真是大道至简,能做到见干见湿,已经是超越了一半以上的养花人了。不得不佩服母亲去繁就简、直击关键的本事。

 

但母亲到了晚年,却并不乐意看到我买给她的各种鲜花。每次一看到花儿略有凋零之意,她就大喊着让我把花搬走。只有一次看我买来的长寿花颇为喜欢。长寿花颜色鲜艳,花期又长,很得老人之心。如今想来,也许是因为母亲晚年,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不佳,见不得夕阳西下、鲜花凋落、老树昏鸦的景象了。


 

母亲这辈子一直最担心自己中风瘫痪在床。人生最后的时光,她虽没有中风,却仍然不得不盘桓病榻三年直至离世。母亲这么一个强人,初始无法接受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弹,更不能接受被端屎端尿。她曾要求自行下地去卫生间,在尝试了好几次失败之后,才终于放弃,无奈地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卧床不起、需要贴身照顾的老人。一生都风风火火、利落干练之人,难以接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束缚在床榻之中,身体和心灵都不受自己的指挥。

 

母亲的一生还备受抑郁症的折磨,晚年时发展到了不能正常睡眠、身体出现疼痛感的程度。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几乎整夜不能閤眼,眼神越来越混沌。我把母亲接到北京,到全国最好的精神类医院北医六院治疗。

 

现在老年抑郁症患者很多。他们大多在年轻时是单位或是家庭的一把手、顶梁柱。一旦从单位退休,或者孙子辈也逐渐长大不再需要他们,自身的价值感急剧地坍塌,加上身体机能下降,能量不足以与坏情绪对抗,抑郁症就找上门来。

 

母亲一生处处追求完美、眼里见不得一点沙子。年老了,能力开始减退,事事无法满足自己的标准,就心生各种坏情绪。住院后经过几次调整用药,母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只是状态已经完全是老人再不复原来的如豹子一般昂扬的精气神。看到母亲萎靡不振,有时候会想起她年轻时高声大气地骂人的样子,一声叹息。

 

医院里还住了很多年轻人。母亲起先很不理解,跟我说这些孩子好多都是北大清华的学生,不知道怎么想不开,也住进来了。后来过了两周,母亲再见我的时候说:别逼孩子太紧了。人啊,还是身体健康,开心愉快最重要。为了那些学业上的成功,把自己逼成了抑郁症,实在是没必要。我当时想,也许母亲已经和一生要强的自己、和她努力打拼的这个世界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解吧。

 

北医六院住院部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如果探望的那天天气好,我就会和母亲一起在这棵树下安静地坐一会儿。母亲会抬头眯着眼,看着冬日的阳光从树枝间漏过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上半晌。而我陪在她身边,也不说话。

 



04

 

母亲有许多的不甘心:没能上成大学,没能去成黄山,也没能住上带花园的房子。这些愿望,母亲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说,只是偶尔在聊天对话中才会非常偶然的说上一句。母亲生前这样的愿望很少,有些帮她实现了,而另一些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怅惘。

 

在母亲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不断地问自己:我没有送母亲去医院治疗,是对还是不对?如果去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母亲是否能多活几年?她这一生痛恨医院,笃信自己身体的恢复能力,坚持越少治疗越好。虽然我已多次劝说母亲去医院,她坚决反对,我虽无奈,还是想着要尊重母亲的选择。但是我到底是有没有尽到全力?如果我再多劝说几次,或者说的方式更有技巧一些,是不是母亲就会同意去治疗呢?所谓“孝即是顺”,我这样算不算孝顺?

 

母亲最后的时间里,有一阵失去意识。虽然母亲一直坚决不去医院,但是当她无法拒绝的时候,还是被送去了医院检查输液。第二天早上母亲清醒了过来。她大睁着眼睛,四处打量周围堆满的仪器,突然就要拔身上插着的针头和仪器的管子。

 

我吓了一跳,想去拦住母亲的手,却没想到母亲力气极大,一把就推开了我。母亲一把拔下了心电图的管子,我急火攻心,大喊着护士。护士过来了,母亲毫不理会,照样执拗地要去拔针头。护士妹妹一看摁不住,转头叫来了医生。医生过来了,母亲停下手看着医生,喉咙里呵呵啰啰地发着声音。虽然极度含糊不清,但我竟然听明白了。

 

母亲在说回家。

 

如此撕扯了几番之后,医生最终也松口了,如果实在要回家就回家吧。我筋疲力尽,默然地看着护士拆掉母亲身上的各种仪器,心中一种大势已去的哀伤。这个时候,母亲突然高举双手,朝我挥舞着。我赶紧凑过身去。母亲努力地抬起上半身,把她的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嘴巴极力地靠近我的耳朵,含糊地说着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在拥抱我,同时耳朵里听到她对我说:“我觉得很幸福。”

 

一直觉得拥抱是人类最美好的一个动作了。在另一个人的怀里,被另一个人全然地接纳,终于可以放松下来。那种感觉真真让人着迷。记忆中来自母亲的拥抱太少了。最后的那个拥抱,意外之外又带着强烈的感动,以及“为什么不早一点来”的遗憾。母亲战战巍巍伸出的手臂,瘦骨嶙峋却又执着有力。

 

也许这最后一个拥抱耗尽了母亲最后的一点心力,这个动作结束后,母亲躺下就再也没有起身。

 



05

 

母亲临终前的这个拥抱,一直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母亲为什么想要给我那个拥抱呢?是想感谢我这几年照顾卧床不起的她?还是想对这辈子没能好好拥抱我做弥补?亦或是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想跟我告别?

 

我是那么贪恋这个拥抱,那一刻来自母亲的温柔。记得当时我笑了,热烈地回应了母亲的拥抱,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像鼓励一个孩子。我心里某个地方似乎松动了,原来我如此地在意来自她的爱与关注,母亲是知道的啊。可是为什么这辈子都吝啬得几乎不曾表达给我呢。是她不那么爱我,还是受困于严母的这个人设里无法打破,或者一辈子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姿态?我分辨不出。

 

母亲生前很在意的一件事情是我,她的孩子,会不会在她离世时哭泣。以前的我觉得很不解。也许我对她的感情到底如何,母亲也没有把握。其实我也一直怀疑自己会对母亲的逝去无动于衷。但事实是,料理后事过程中,我的眼泪是说来就来,是不可抑制的悲恸。

 

四月,北京的天气终于开始温暖起来,小区里各色鲜花次第开放。其中最爱的一株梨花,真真如堆雪一般,每次望过去都挪不开步。想起前几年,母亲每到春天这个时节,都在这株梨花下抬头仰望,努力地吸气,将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收入鼻中,欢喜、满足。

 

心里那一角又开始隐隐作痛。母亲离开我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中,我无数次在沉浸在各种关于母亲的情绪中。非常复杂的情绪,突如其来,毫无防备。也许就是走在路上,也许就是地铁里看到一块招牌,也许是吃到一块很辣的鱼,突然地,关于母亲的回忆就钻到脑子里,让人突然地呆住,突然地心痛,突然地掉下泪来。

 

那是些什么样的情绪呢?我一度想要给这些情绪下个定义,后来终于发现不可能做到。这一团复杂的情绪,它们是伤心、愤怒、失望、不舍、内疚、后悔,同时又有解脱、安心,和终于不再提心吊胆后的轻松。

 

我的母亲离开了我。我对她的深刻思恋,她再也无法感知。这种天人永隔的感觉,最叫人难受。





作者后记



我写了这么多天,写了母亲很多的方方面面,她的坏脾气,她的要强,她的洁癖,她的精细,甚至她的好厨艺……从一开始非常的情绪化,想起往事就满心的委屈和痛苦,到现在已慢慢平静下来,可以静下心去回忆母亲的点滴,解读当时的她和她做的选择。


我反复思考着母亲的人生,或者说反思我自己对她的各种定义。我对她之前的种种抱怨,种种不满,是对的吗?是不是对她这样成长经历的人来说太苛刻了?


所谓母女一场,两个人牵着手走完了这一段人生,终是缘分深厚。我的母亲她养育了我,塑造了我,她在我身上的种种烙印还会继续陪伴我剩下的人生。妈妈,完成这篇文字,我要和围绕了我一年的那些情绪说再见。我要去继续完成自己的人生之旅,带着您给我的那些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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